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跟陌生人說話

父親總是囑咐子女不要跟陌生人說話,尤其是在火車、大街等公共場合。母親對父親給予子女們的囑咐總是隨聲附和,但是在不跟陌生人說話這條上卻並不能率先履行,而且,恰恰相反,她在公共場合,最喜歡跟陌生人說話。
 有一次,我和父母回四川老家探親。在火車上,同一個臥鋪裡的一位陌生婦女問了母親一句什麼,母親就熱情地答覆起來,結果引出更多的詢問,她也就更熱情地絮絮作答。我聽母親把有幾個子女,都怎麼個情況,包括我在什麼學校上學什麼的,都說給人家聽,急得用腳尖輕輕踢母親的鞋幫,母親卻渾然不覺,樂呵呵一路跟人家聊下去。母親的嘴不設防,總以善意揣測別人,哪怕是對旅途中的陌生人,也總報以一萬分的友善。
 有一年冬天,我和母親從北京坐火車到張家口去,坐的是硬座。對面有兩個年輕人,面相很凶,身上的棉衣破洞裡露出些灰色的棉絮。沒想到,母親竟去跟她對面的小伙子攀談,問他手上的凍瘡怎麼不想辦法治治,說每天該拿溫水浸它半個鐘頭,然後上藥。那小伙子冷冷地說:「沒錢買藥。」還跟旁邊的小伙子對了對眼。我覺得不妙,忙用腳尖碰母親的鞋幫。母親卻照例不理會我的提醒,而是從自己隨身的提包裡摸出一盒如意膏,打開蓋子,用手指剜出一些,要給那小伙子手上有凍瘡的地方抹藥膏。小伙子先是要把手縮回去,但母親的慈祥與固執,使他乖乖地承受了那藥膏,一隻手抹完了,又抹另一隻;他旁邊那個小伙子也被母親勸說得抹了藥。母親一邊給他們抹藥,一邊絮絮地跟他們說話,大意是這如意膏如今藥廠不再生產了,這是家裡最後一盒了,這藥不但能外敷,感冒了,實在找不到藥吃,挑一點用開水沖了喝,也能頂事……末了,她竟把那盒如意膏送給了對面的小伙子,囑咐他要天天抹,說是別小看了凍瘡,不及時治好,抓破感染會得上大病症。她還想跟那兩個小伙子聊些別的,那倆人卻不怎麼領情,含混地道了謝,似乎是去上廁所,竟一去不返了。火車到張家口,下車時,站台上有些個騷動,只見警察押著幾個搶劫犯往站外走。我眼尖,認出裡面有原來坐在我們對面的那兩個小伙子。又聽人議論說,他們這個團伙原來是要在3號車廂動手,什麼都計劃好了的,不知為什麼後來跑到7號車廂去了,結果事情敗露被逮住了……我不由得暗自吃驚:我和母親乘坐的恰好是3號車廂。看來,母親的善良感動了那兩個搶劫犯,他們才沒對我們下手。
 母親晚年有段時間住在我家,有時她到附近街上活動,那跟陌生人說話的舊習依然未改。街角有個從工廠退休擺攤修鞋的師傅,她也不修鞋,走去跟人家說話,那師傅就請她坐到小凳上聊。他們從那師傅的一個古舊的頂針聊起,兩人越聊越近;原來,那清末的大銅頂針是那師傅的姥姥傳給他母親的,而我姥姥也傳給我母親一個類似的頂針。聊到最後的結果,是那喪母的師傅認了我母親為乾媽,而我母親也把他帶到我家,儼然親子相待。我和愛人孩子開始覺得母親多事,但跟那位干老哥相處久了,體味到了一派人間淳樸真情,也就都感謝母親給我們的生活增添了豐盈的樂趣。
 現在父母去世多年了。母親和陌生人說話的種種情景,時時浮現在心中,浸潤出絲絲縷縷的溫馨;但我在社會上為人處世,仍恪守著父親那不跟陌生人說話的遺訓,即使迫不得已與陌生人有所交談,也一定盡量惜語如金,禮數必周而戒心必張。
 前兩天在地鐵通道裡,聽到男女聲二重唱的悠揚歌聲,唱的是一首我青年時代最愛哼吟的歌曲,那飽含真情、略帶憂鬱的歌聲深深打動了我。走近歌唱者,發現是一對中年盲人,那男的手裡捧著一隻大搪瓷缸子,不斷有過路的人往裡面投錢。我在離他們很近的地方站住,想等他們唱完最後一句再投錢。他們唱完,我向前移了一步,這時那男士彷彿把我看得一清二楚,對我說:「先生,跟我們說句話吧。我們需要有人說話,比錢更重要啊!」那女的也應聲說:「先生,隨便跟我們說句什麼吧!」
 我舉錢的手僵在那裡,心裡湧起層層溫熱的波浪,每個浪尖上彷彿都是母親慈愛的面容……母親的血脈跳動在我喉嚨裡,我意識到,生命中一個超越功利防守的甜蜜瞬間已經來臨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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